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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金髮護士興奮地詢問:她是否還精通其他手工藝?說她挑起毛線針居然就如著魔似的,熟練地織打了好長的一段毛衣,想讓她多織一些。對媽媽的讚聲不絕, 的確,在我的心目中,媽媽不僅有卓越的織毛衣手藝,其他烹飪等手藝也是不得了的好手。
母親是四川重慶海棠溪人,來歸張家六十年,相夫持家,為傳統的母親,口傳閑談在在皆有教誨,堅強不屈,極有主見,又善領導,年輕曾在抗日還鄉及渡海赴台時兩番遠離我的父親,她且卻能攜帶九個箱子,指揮若定,帶領害乳腺炎病中的好友常友文太太和她的嬰兒,安抵目的地南京。所以她常被女婿笑稱為慈禧太后。
童年有好長的一段時光,小不點的我最如痴如醉的是依在母親身傍,邊看她織毛線,邊聽廣播小說,流行歌曲點播 … 偶在間斷時聽她說些遠近的事:如誰欺負老實人 … 瑣碎的恩怨,故事總沒有完的,於是那些刁鑽太太,從媽口裡,都成了我栩栩如生,永恆的想像。
舊事如深秋的楓葉,片片飄落 … 回想那些成品,都為我一直擁有的出客衣衫,我的第一件小洋裝就是她親手織的, 還由女兒穿過,繼續保留。大學畢業出國後,媽親手織的毛衣,更溫暖了我僑居在美國東北 30 年的寒冬,猶記臨行深造前不久,她還還為我打了件金黃色馬海毛衣,始終珍視,每遇隆重場合,才穿上增添喜氣。
當年,媽媽沒有比現在的我大幾歲,驟然間,爹娘屋裡不見了我這個寶貝女兒,除了讀我每到週末課餘寫去的航空信,愛不釋手,聽不著也看不到,那時節我們多是還還要打工的窮留學生,不像闊氣的現代,這般捨得通電話,更無電腦、電郵。
遠離家國的無依,深切的思親思鄉,唯靠家書傳遞,寫了幾百封,直到我因侍父病,弟又離鄉,越數年決定徵得公婆同意,迎養雙親。他們來美後,我們由康乃爾跳槽哈佛,生活遐意,我好開心的過了一年半父母雙全,有兒有女的幸福日子。
尤其母女在廚台旁邊洗煮烹燒,在爐上的調著拿手的鼎鼐,並話家常兼鬥嘴,她最喜歡跟我們開車,美國南北旅遊。密西根、佛羅里達州、華盛頓、尼加拉等各去了三五次,加拿大、芝加哥、紐約等也不知幾回。把大半個美國遊遍。
她終於遭遇一生中的第三次遠離爸爸,就是永別。父親辭世 22 年,他臨終,因母親跌傷下背,她也淹滯在床,兒幼繈褓,我日夜伺候飲食便溺,除遠房就學侄兒夫婦,並少援手,僅兩個月左右,掉磅二十,頓失健康和親人 ,是我無法慰藉的傷痛。尤其爸爸的過世,是生命中最難接受的一件事,我花了多年的工夫來承認這個事實。母親又由昂首登上的權威,再度轉易角色,意味著瓦解,永遠失去他們那代的翼護。
在哈佛送老父親之後,她曾對我說過如釋重負,“下一次就不是我的事了﹗”難免一時心驚得說不出話來。今朝母親是全然毋須面對或全然以赴?也警覺生命應該怎樣對待。
於是我倆開始帶她回到朝思暮想的大陸故鄉,初旅也擔心媽脾胃身心能不能夠負荷激動。慶幸幾度回鄉演講,有媽相伴的壯舉,都也平安來去。到過中國的北京,天津,上海,蘇州與杭州以及其間父系的故鄉平湖,母系故鄉泉州、和南方的廣州,湄州,廈門,香港 … 長江黃河等全遊到,還被海內外文友寫著說著,津津樂道。
初初診斷阿姿寒默老人失智失憶時,我在她主臥室房裡擺一台運動腳踏車,曾常扶她上去踩。我就哄著她說,你要勤練腳力,多吃營養,快點康復,才可再長程旅行,去玩、走路。
頭腦清楚時,她在與朋友的牌戲中,也尋得極大的樂趣。每個周末送她去玩,公寓那總是最熱鬧的,夾雜著談笑,麻將聲,有時一桌,多時可達三桌,仿彿是小型的大波士頓地區中華文化協會的長青會,她與人相處是外和內剛,施予人者多。精明的話總受點怨氣 …
對三個外孫兒女她保護過多寵愛有加, 一視同仁對待,以她那鮮為人知的剛直性情,支持我養大了他們。外孫兒女也知孝互動,放假總長相左右親力探訪、照應,與我們共同面對,時時承載,扎實陪著她走向風燭殘年。
有我們在身邊的日日關愛侍候,靜然潺然像地底的水,在需要時卻能給予即刻的滋潤清涼,不多想她珍惜與否, 一切看良心,本來就該如此,企圖彌補無可逆轉的病痛損失。
稍稍有一分清明,媽媽就要為我們做事。天天總想著要為我們洗衣煮菜,洗得滿臉盆、滿地是水,近年她只盲亂用她還存留的記憶,以早年的手洗衣服方法,總要親幫孫兒洗衣,忘了關的水,滿溢到樓上地板和樓下洗澡間電燈電線,差點觸電; 在垃圾桶解放,撿紙搽﹔ 把各種不同的菜,全倒在一碗;有時孫兒女驚見她用綠荳湯燒綠菜花,鐵鍋放進微波爐加熱; 燒得滿屋子焦煙,引起她自己和一家的危險,召來救火車,不讓她做,她說是殘忍,不如殺了她。
養病時,吃飯總要叫我們坐著同吃,尤其是兒子、女婿等男性,與大部分的母親一樣,都覺得看自己的孩子吃飯很滿足,很有幸福感,不是吃什麼的問題,而是看自己所愛的人吃東西時,會有一種慶幸感,歡樂的氣氛,更甚於自己去吃吧!
晚年她萎縮衰弱,難以明白吃飯要嚼爛,要往下吞嚥否則易嗆,弄不清冷熱,和冷熱水,弄不清假牙在哪兒?嘴巴鼻子有何不同?不知知馬桶肥皂,便溺失禁,忘記衛生 … 我在分不出汗水還是淚水地為她洗漱五年後,她常一不留神,就如瑪當娜一樣內衣外穿或不穿,她會跟我說媽媽我走了,令人心酸。紅黃藍綠也不分,或忘了外孫女不是我,住在紐約,外孫不是舅舅,沒去過台北安康碧潭,同房病友紅髮德裔不是杭州人,英文本不精通,中文也聽不懂,語言對她只是一種聲音,哪國何妨?
混亂的遊走病況,令人揪心,大暑、大寒、下雨、結冰都 5 分鐘一次,老要外出,不知添衣,說有老鼠要打,枝葉要撿,腿弱常跌傷,方向又不明,請人來照顧她,也不能理解。
受傷錯誤日增,幾年間,就此老去行動遲緩不便的她,大大不同,見她卻都是開開心心,長年總是咧著嘴傻笑,蒼老皺紋網羅的臉龐,卻彷彿快樂自在,以往固執堅持爭到底的她,反而極少現身,隨著她健康狀況的惡化而消失。洗練織衣的她,哪去了﹖漸漸離我們而去﹖當然是萬分不捨,祈福要我原來的媽媽回來 … 身心倍受矛盾煎熬,眉宇糾結,但是對她而言,也許等於脫離苦境。我雖苦中與她哈拉,亦深深悵惘,她心中還有沒有靈智﹖畢竟老病折磨寧願她仍剛強康健。
父母對我恩重如山,在寫書時早已數度提過,母親曾謙然說:“我哪有你寫得那樣好”。幼年孱弱多病,尤常得熱病,連連高燒,臨危幾乎死。經父母呵護幼嫩生命, 不論溽暑寒冬悉心護養,由薄粥而果乳,終得長成,哀哀父母,撫我劬勞,今世不用說當湧相報以孝,來世銜環結草,也報答不完再生之恩。
又逢丹楓的季節。在夕照中洗灑掃葉,聽到一聲特別悠長高亢的蟬鳴,抬頭尋不著,紐英蘭的楓葉,正紅黃繽紛地展現富麗的風華,秋天真的微步而來。風讓樹林顫起一陣粼粼的波濤, 我不禁為這殘年剩月熱淚難止。“送老歸山方是兒”這是母親的話,再度承受 7 年侍病後,我憂心失去母親,太息感慨生離死別。我亦瞬間白頭,讀書寫作不能終卷,暮靄沉沉,門前大樹落下的種子答然﹗這真是天下最最悽涼的聲響,悽涼中,有淚愴然盈襟,回念前塵,感觸萬端。
步上熟悉的路徑,晶瑩澄黃的小坡林子,我們都擔心的休止符終將出現。不捨那靈魂漸離,尚未完全告別人間,時候到了,就不得不離去。由不得選擇,就像人生老病死一樣。不安,也得透悟認命。
緣份開啟在:我來到張家,媽媽養成我,繼而再協助穿衣、吃飯,養成我的兒女,兒孫日日親近之源,更由此穿衣吃飯之道而生發,實為人生最真情之體驗。父母當年將我們送到美國讀書,自然同意:恁讓兒女開始對於精神自由的探求,儘管經歷了長久的孤獨和難關,實已經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幸運。現在怡然漂泊,鄉關何處,居處似乎皆已不再那麼重要。
在父喪之後,我只有著靠回憶過往,得些慰藉。透過文字和哲思,慢慢撫平對於失去摯愛的傷痛,並領會生命的奧趣,再思生命的本質和失落,又歷心境的轉化與重生,現在我也想讓失智的母親和我,從陡峭的落差找到平衡點,調適生活態度角色,放下過度期待,免被身心之病劫掠。 生命來如朝露去無蹤,哪來恆常﹖參透《金剛經》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的句子,知道驚恐無益,只不過是自己執迷。
媽媽坐在向門的客廳沙發看電視,眼神渴望的痴等著我下班開門出現,扶住媽媽, 領她去飯廳餵食,再陪她回臥房, 與她說說話;為她更換好衣褲尿片,小心翼翼梳她銀絲般的疏髮,把她指甲細細剪細細磨 … 含淚把一情一境銘刻在心版。疑惑難解中,唯有竭盡全力侍奉。
夢著能夠像從前牽著她的手,去遊快樂世界,多好。此刻儘量做到無憂無懼,在一旁伴著母親。我們母女一場恩情,漸隨生命成熟而飽滿。
每日次次的探望,虔心以待,我都會依然緊擁她的肩頭 ,輕聲的告訴她:媽媽,不要擔心。握著她辛勞多皺的手在掌中,像握著顆心。那是如此完美的手,依稀是我與母親最初的記憶,我蜷縮在她手彎裡,穿著她手織的小毛衣套裝,在那裡,我還不懂人事,但是如此被愛,知道天地間有了自己的位置。那是無比的力量,護衛著我,直支撐我遠達這海角天涯。
秋風一起,日照偏斜了,以偏北的角度照進她房內。相框內,我安排了各人相片,各種年代。新添的全家福,漾著爸爸的笑容,爸戴玳瑁眼鏡,媽坐在中間,旁邊是我們,眉目愉悅,窗內洋溢著一種暖暖的感覺。
偏斜的日光彷彿沒有夏日那種強度急躁,在室內緩緩移動,外面是一林金黃亮燦,黃葉潑撒眼前,近面相對,著實令人有無法逼視的撼動,窗前花台上無聲布滿陽光,連花瓶盆栽上也是,彷彿金光灑身,濃密的綠蔭到這個季節,綴滿金光。在自然的街巷小坡,敏銳的覺察無奈的季節更迭,生息相依,葉生葉落、無常中的有常。
走向樓梯甬道,步出樓外。外面的天地,迎來秋陽。處處仍都有芳草,這就是生命。她的窗戶面向正東南,早上日出升起明亮多變,朝氣蓬勃,是要宣告黎明初始,傍晚黯下的天空,拖著一抹絳紅彤雲,和霞彩不同的變化,日長的季節不論東晒或西晒的太陽,耀著我的眼,我一定朝那頭可能痴望的母親,揮著暫別的手勢,隱約可見生命確在無聲無息消退,分分秒秒,珍惜每一次。
父母作為我生命導師的過程,已經終結,圓成離去,其實不應太哀傷。淡去的暮彩映照,依然沒有告別,不知道夢的盡頭,是不是清醒。媽媽退色的心智,會因我們的思念歸屬,永遠留在這共同永恆的虛空﹖母親的愛終將連綿不斷。
(寫於哈佛大學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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