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秘魯的古城中尋找三毛

陸孔卿

前言

我是讀三毛的書長大的。對我們這一代的人來說,三毛代表了海闊天空的世界觀,代表了理解、包容、與愛。

要去秘魯了,出門前將收藏多年聯合報出版三毛寫的「萬水千山走遍」仔細地讀了一遍。自承前世可能是南美洲印地安加那基 (Canari) 族藥師孫女的三毛,與安地斯山 (The Andes) 似乎有刻骨銘心的糾結,我會在這片土地上找到三毛嗎?

聚集四千年古文明的印加帝國

Nazca Ceramic Figure
納斯卡陶器 (Met Museum)
飛抵秘魯的第二天就上了秘魯國內班機飛到南方的納斯卡 (Nazca) 沙漠去看納斯卡之線 (Nazca Lines)。1982 年三毛由墨西哥起始一路探訪中南美洲各國,充滿神秘的納斯卡之線是秘魯境內她一心想親眼一見的古蹟,但是終因身體不適由她的助理米夏代飛了一趟,而我馬上就要見到了 ...

秘魯以印加 (Inca) 古文明與瑪丘畢丘 (Machu Picchu) 廢墟聞名於世。但是印加王朝其實只是西方殖民勢力入侵前夕一百多個安地斯山脈列國及二十多種不同方言的終結者。印加的第九代國王帕恰窟特 (Pachacutec) 1438 年即位開始擴充版圖,到了他的曾孫阿塔華帕 (Atahualpa) 1532 年被西班牙探險家皮薩羅 (Francisco Pizarro) 帶領的遠征軍擄獲,印加帝國的大起大落前後不到一百年。

Nazca Gold
納斯卡金飾 (Met Museum)
但是印加之前的秘魯已經有了四千多年的文明史 (請參考附註) 。在一百年間將版圖擴充到包括哥倫比亞 (Colombia)、厄瓜多爾 (Ecuador)、秘魯 (Peru)、玻利維亞 (Bolivia)、智利 (Chile)、與阿根廷 (Argentina) 的印加帝國融匯了四千年的古文明,建築了以印加古都庫斯口 (Cusco) 為中心長達數萬公里四通八達的古道,將印加國語客氣娃 (Quechua) 遍傳南美。

遺憾的是客氣娃有語言而無文字 — 深山裡不知何故被棄的廢墟,沙漠裡難以解釋的巨型圖案,都因為缺乏文獻讓秘魯的古文明戴上了一抹神秘的面紗。

納斯卡沙漠中的神秘圖案

納斯卡之線在利馬南邊四百公里的沙原上,北邊以伊卡 (Ica) 河谷為疆界,南邊有納斯卡河谷。我們這一團十六個人,只有六人報名參加一天的納斯卡之旅。導遊必須留守利馬,一早將大家載到機場,叮嚀我們要堅持早班的小飛機,把我們送上了飛伊卡的客機。

Geometric Pattern
指向太陽的長三角
納斯卡之線包括了三百多個巨大的動物、人型、與幾何圖案,也包括了八百條縱橫交錯長達許多公里的直線,這些圖案必須要搭小飛機由空中觀察才可能窺得全貌。聽從導遊的建議,在伊卡機場我們向接待人員堅持要求早上參觀納斯卡之線,飯後才參觀博物館。等到中午,飛來一部可乘十二人的飛機,我們六人坐右排,再上來六人坐左排,人人有個窗口的位置,加上駕駛員及納斯卡導遊騰空南去。

首先入眼的是兩個巨型的長三角指向一個有如太陽往四面八方輻射的定點。這些筆直的線翻山越谷而不偏其道。很難想像二千多年前的納斯卡人在極端原始的狀況下如何能刻劃出這些巨型圖案。

下一個見識到的是導遊指點大家注意的山坡上的太空人。太空人大約 32 公尺高,雕刻在山坡上,睜了兩隻圓圓的大眼睛,十分可愛,1982 年才被一位秘魯飛鷹航空的駕駛員發現。

Nazca Astronaut
山坡上的太空人
見到了太空人,全機的人都十分興奮。導遊也陸續指出狗、猴子、蜘蛛、兀鷹、蜂鳥、怪手、樹、與蜥蜴等各式圖形。小飛機不時地左拐右彎,讓兩排的人都有機會瀏覽。為了讓大家將納斯卡古人的傑作看個清楚,駕駛使出渾身解術,大幅度傾左翼、降右翅,只差沒有把飛機倒轉過來;我終於領悟到導遊要大家飯前飛的苦心。

在 1920 年代因航空世紀降臨而被公諸於世的納斯卡圖案,帶給好奇者許多難解的謎團:一個沒有文字的農業社會如何能「繪」出這些龐大而精準的圖型?這些圖型代表了什麼意義?它們的奧秘吸引了世界各國的學者專家, 以下是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理論︰

1927 年秘魯人類學家哲斯培(Toribio Xespe) 提議這是印加人舉辦慶典儀式時儀隊的步道。

1941 年美國教授寇素 (Paul Kosok) 在冬至當日站在一條線上做測量工作,他觀察到陽光正好沿著這條線照射下來,所以他推斷納斯卡圖案是一個巨型的天文日曆。他說服了德國數學家萊澈 (Maria Reiche) 盡她畢生之力來研究並保護納斯卡圖案。

monkey
捲著尾巴的猴子
1968 年瑞士學者鄧尼肯 (Erich von Daniken) 出版「眾神的戰車」(Chariots of Gods) 一書,提議這是外星人建的飛行跑道。三毛在「萬水千山走遍」裡提到這本書。鄧尼肯也認為瑪丘畢丘的全體居民被外星人擄走,一夕城空。

德國考古學家萊因戴爾 (Markus Reindel) 倡議納斯卡圖案是一些指認地下河流的地標,長三角的寬度代表了地下河的寬度。 ...

納斯卡圖案的設計與意義真有這麼複雜嗎?

1984 年意大利考古學者歐略費奇 (Giuseppe Orefici) 開始他的長期納斯卡考古工作 — 每年他帶領一批專家到納斯卡鄰近的古城卡瓦其 (Cahuachi) 工作三個月,挖掘古物,研究納斯卡文化。出土的證據顯示卡瓦其是一個宗教中心,是納斯卡人的朝聖目的地。

humming bird
山谷裡的蜂鳥
歐略費奇認為納斯卡人由公元前二百年開始在納斯卡沙原上刻劃動物圖型,除了我們見到的猴子、狗、蜘蛛、蜥蜴、更有鯨魚、羊駝、鸚鵡、海鳥等其他動物。這些圖型在出土的納斯卡陶器上都可以見到。歐略費奇認為納斯卡人受到海邊帕拉卡斯 (Paracas) 文化的影響,也發展了高度成熟的紡織技術。紡織必須將原設計比照放大,轉移到織布機上,相同的尺度原理也適用於納斯卡圖案的製作。

納斯卡圖案中縱橫交錯的直線卻是為了什麼?在納斯卡沙原的周遭,歐略費奇的團隊發現了另一個叫做芬提亞 (Ventilla) 的廢墟。卡瓦其與芬提亞隔了納斯卡沙原遙遙相望;納斯卡之線中最長的一條線正好將兩個城市聯結起來。歐略費奇認為納斯卡圖案中的直線是將芬提亞居民與卡瓦其聖城以及週圍的天然資源聯繫起來的神聖步道。

La Costa Verde
利馬海邊的蔥鬱海岸
這些線是如何「畫」出來的呢?納斯卡沙原的主要成份是黏土與石膏,這一層土顏色較淡,上面均勻地鋪滿了含鐵因年代久遠而成暗紅色的碎石。這一片碎石成了最理想的畫布,只要將線上的碎石挪開,就可以顯出與暗紅背景成對比的淡色黏土。沙原的夜晚潮濕,讓被搬開的碎石更加穩固地混凝入黏土,也難怪沙原上二千年不斷的風撫抹不去納斯卡的線。

遺憾的是這兒地方偏僻,盜墓者橫行,被搗毀的古墓增加了考古工作的困難度。

飛回利馬,沒時間回旅館,直接趕去海邊的高級餐館,蔥鬱海岸 (La Costa Verde),進晚餐。同團的另十人衣香鬢影,閒靜高雅;我們六人風塵僕僕,狼狽不堪。但是一桌人吃著利馬著名的賽翡翠 (Ceviche) — 鮮美生魚片與蔥、椒、檸檬拌上香料的開胃菜 — 聽著我們說飛越納斯卡線的經歷,卻是他們滿臉羨艷。

行經神聖谷地

Quechua Boy
戴了出遊 (Chullo) 便帽的客氣娃 (Quechua) 小男孩
秘魯的觀光聖地,瑪丘畢丘廢墟,在印加古都庫斯口西北安地斯群山中,烏魯伴巴河 (Rio Urubamba) 畔。遊客必須先飛抵庫斯口,再由庫斯口翻過兩個山脈,才能進入烏魯伴巴河谷 — 又稱神聖谷 — 朝聖。

由利馬飛到庫斯口,出了機場,便可以感覺到我們進入了客氣娃文化的範圍。穿傳統服裝的人多了,講西班牙語的人少了。但是我們在這兒沒有多做停留 — 有一位團員面色蒼白,顯然已經纏上了鎖若瘸 (Soroche) 高山症 — 導遊很快地將大家帶上車開往神聖谷地。

庫斯口高達海拔 3400 公尺 (11150 英尺),在一道山谷的盡頭。 它的高度是科羅拉多州號稱英里高城的丹佛城的兩倍多,平地人上來,不經過一段適應期,難免水土不服出現頭疼、嘔吐、失眠、氣喘等高山病症狀。所以旅行團的行程安排了讓大家下到標高 2860 公尺的烏魯伴巴城 (Urubamba) 先住兩晚,再到標高 2400 公尺的瑪丘畢丘住一晚參觀廢墟,然後轉回庫斯口古城。

Sacred Valley
烏魯伴巴河谷又稱神聖谷地
在車上導遊拿出一袋古柯 (Coca) 葉子,講解高山症狀,介紹秘方,並且示範如何抓一小撮古柯葉,塞進腮幫子裡慢慢咀嚼,可以減輕高山病痛。一車的人聽過介紹也都遑不相讓,各抓了一撮古柯葉嚼將起來。

進入神聖谷我們參觀了兩座印加廢墟,納蘭性德寫,「馬首望青山,零落繁華如此!再向斷煙衰草,認蘚碑題字。」但是客氣娃語沒有文字,印加廢墟中蘚碑無痕,只有安地斯山裡普遍馴養著的羊駝在斷瓦殘垣中靜靜地吃著牧草。也因為印加人沒有文字,他們幾百年間累積起來的巨石搬運與堆砌技術竟也就此湮滅,讓後人在搔首抓腮之餘不無惆悵。

Ollantaytambo
歐岩特坦波 (Ollantaytambo) 廢墟石牆
歐岩特坦波 (Ollantaytambo) 廢墟就是一個例子。廢墟裡有許多石牆由巨石砌成,巨石一塊塊形狀不同,但是銜接起來不用石灰漿,天衣無縫,即使薄薄利刃也無法刺入。石塊的來源是河谷對岸四公里以外的高山,石礦山上仍保留著六百年前為搬運巨石而築成的斜坡遺跡,斜坡沿路上躺著大大小小,有的竟然長達六、七公尺的石塊。當地人稱這些石塊為累倒路邊的倦石。

歐岩特坦波山頭有一個未完成的太陽神殿,矗立了六片兩人高,淡紅色,雄偉華麗的巨石。沒有人能夠蓋棺論定地解釋當年的印加人是如何成就了這項浩蕩工程,這工程又是為了什麼半途而廢。

歐城在兩道河谷交會處,是一個軍事要地,有險峻的山勢,堅固的城牆,易守難攻。西班牙人立的第十五世印加王曼寇 (Manco) ,1536 年揭竿起義,曾經在此擊退了西班牙軍隊。

Pisac Ruin
匹薩克 (Pisac) 的梯田與高處的城堡
另一個規模完整的廢墟在匹薩克 (Pisac) 。三毛在她的書中形容她如何租了車,和萍水相逢但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朋友開去匹薩克趕市集,在泥磚砌的印第安教堂裡與客氣娃人一起望彌撒。

我們到匹薩克卻不是星期天,沒有市集。因為趕路,到的時候晚了,廢墟上斜陽夕照,曠野寂寂,只有一位客氣娃人在梯田間吹著笛子。在安地斯山中的印加城市都建在陡峭的山坡上。印加人在低處依山勢先建好凸出或凹進的梯形平臺,這些平臺一方面用來保衛土壤,一方面用來種植玉米之類的農作物。等到平臺階梯穩定後,再在高處建立起房舍、城牆、神殿等建築供特權階級居住。

斯人已遠 ...六百年後,我坐在廢墟裡,殘陽下,抱著膝蓋,聽那悠揚的笛聲。

徘徊在瑪丘畢丘

Sunrise at Machu Picchu
瑪丘畢丘迎入朝陽
由歐岩特坦波上火車沿河走一個多小時抵達熱泉鎮 (Aguas Calientes) ,再由山腳的熱泉鎮坐公車走半小時的之形山路就到了瑪丘畢丘。

瑪丘畢丘,人稱「被遺忘了的印加城」,客氣娃的原意是老山頭。它的廢墟在一低一高兩個峰頭的陪襯下充滿戲劇性,特別地引人注目。高的山峰大約高出一千英尺,叫做懷那畢丘,原意是少山頭,山頂上也有印加古蹟。

說這片廢墟被遺忘了卻也不完全正確,1562 年有幾份西班牙文件提到一個叫做畢丘的地區,這個地區的產權輾轉傳到奧古斯丁 (Augustin) 教派的手中,1657 年有一份地契寫明奧古斯丁教會將瑪丘畢丘這塊地出租。1880 年法國探險家魏諾 (Charles Wiener) 寫了一本書已經提到傳聞在瑪丘畢丘與懷那畢丘有人發現了印加古蹟。

Surrounding Mtns
廢墟前群山環繞
到了 1911 年,美國歷史學者希倫賓衡 (Hiram Bingham) 僱了嚮導由庫斯口來到瑪丘畢丘,他們爬到半山腰,見到了清除出一小片印加梯田在這兒耕種度日的兩戶人家,由其中一家人的八歲男孩帶領,賓衡一群人披荊斬棘,爬過茂密的叢林,來到山腰上一座半藏在糾結枝葉下,但是工藝精美絕倫的石牆。賓衡見多識廣,一眼認出這座神殿式建築的重要性,是機緣與賓衡的專業知識讓他成為將瑪丘畢丘公諸於世的第一人。

烏魯伴巴河在瑪丘畢丘繞兩個大彎呈 M 字型,一片廢墟就在 M 字正中央南邊老、少山頭間的山脊上,面對著千峰萬嶺,鬱鬱青山,難怪帕恰窟特選了這個地點 — 考古學家以碳14 同位素年代測定法估計出瑪丘畢丘始建於第九代印加王 — 來建立一個完全屬於印加人的城市。

The Ruin
瑪丘畢丘呈美洲獅形
瑪丘畢丘城的佈局,類似庫斯口,是典型的印加設計。由懷那畢丘山頂往下望,可以看出它是一隻美洲獅的形狀,獅身前半部是農業區,開闢了廣大的梯田,獅身後半部是市區,高處是宗教中心,中層是專業階級的工作坊,最低層則是防禦土壤流失的平臺。獅頭通往一條東南行的印加古道,這條 45 公里長的古道,翻山越嶺,串聯起七個被挖掘出來的印加廢墟,更通過一個標高 4200 公尺的山隘,對許多前來瑪丘畢丘朝聖年紀較輕的遊客是一個難以抗拒的挑戰。獅尾銜接上另一條印加古道,狹隘陡峭,直上懷那畢丘的山頭。山頂上平臺石牆一應俱全,是古印加人胼手砥足開闢出來的另一個家園。

Wayna Steps
懷那畢丘山頂的石階
懷那畢丘山頂寸土寸金,石階特別地陡。令人難以想像這是一個適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地方。瑪丘畢丘的神秘處在它從來沒有遭到西班牙入侵者的破壞,顯然這一串高踞山巔浮遊雲海的古印加城,只有不到百年的歷史。它在十六世紀西班牙人來臨前,就已經被印加人自己遺忘了。

賓衡在這兒掘出 164 具遺骸,大部份是三十出頭的年齡,初步推測百分之八十是女性,引起瑪丘畢丘是一個奉獻給太陽王的處女城的遐想。1980 年代耶魯大學用 DNA 鑒定方式來測試,證明當初賓衡同仁的估計錯誤,男女的人口其實是相當的。

Sun Temple
半圓形的太陽神廟可以預測冬至
可以確定的是瑪丘畢丘是一個宗教要地。在高地求生的印加人對日、月、山、河、石頭、泉源有極度的崇敬。瑪丘畢丘半圓形的太陽神廟有一扇窗,這扇窗的投影在六月冬至日時正好被廟裡石塊上切畫的一條線中分。太陽神廟下有個天然洞穴,洞中有一塊巨型花崗石,被彫刻成精美的三節及五節階梯。印加建築中常常有以三為主題的設計,他們將有形世界一分為三,天上以蒼鷹為代表,地上以美洲獅為代表,地底則以蛇為代表。

其他值得一提的建築有以巨石塊堆砌,開了三口窗子的聖殿;有就地以一塊天然山石精工打造,顯然與星宿觀察有關的拴日石柱 (Intiwatana —Hitching Post of the Sun) ;有依地形蓋成,如蒼鷹展翅的鷹殿;有被琢磨成一座山形屏風的聖石;有懷那畢丘上的月亮神殿; ...

Sacred Rock
被琢磨成聖山形狀的聖石
三毛 1982 年四月來瑪丘畢丘的旅程並不順利,因為不停的雨,她在庫斯口滯留了十幾天,好不容易等到火車通行,卻碰上了烏魯伴巴河幾十年難得一見的水難。對靈異世界特別敏感的她在瑪丘畢丘荒寂的廢墟裡得到亡靈的示警,及時下山,憑著勇氣與毅力逃離了洪水災區。

躲過了雨季,陽光下群山環繞的瑪丘畢丘顯得寧靜安詳。我見到一群人伸長兩臂貼著聖石頂禮膜拜,似乎想吸取它莊嚴內斂的精華。我見到一群人手圈著手圍繞著拴日石柱,低頭默禱。我見到一群人靜坐在廢墟裡,等待第一縷金光照上山頭。瑪丘畢丘的確是一個令人禁不住要放空心靈的地方,我也掬起一份祝福,合什默默,在山巔展開雙手,讓它隨風散去。

印加古城庫斯口 (Cusco 或 Qosqo)

Inca Warrior
金銀打造的印加勇士
習慣了高山上的稀薄空氣,我們回到庫斯口去瞻仰古城。

庫斯口 — 客氣娃語原義是「肚臍」或「中心」的意思 — 有三千年的歷史,號稱是北、中、南美洲最古老的城市。印加時代庫斯口城中最重要的建築是印加王居住的金光寶殿 (Qorikancha),宮內有太陽、月亮、金星、彩虹、轟雷等神殿,傳說這些神殿的牆壁與天花板都覆蓋了富可敵國的金銀寶石。

1531 年一月皮薩羅領了二十七名騎兵,一百八十名步兵,乘了三隻船由巴拿馬出發,一年多後來到秘魯北邊的大城卡雅馬卡 (Cajamarca)。此時正逢印加帝國長達五年的內戰方艾,第十三代印加王阿塔華帕剛殲滅了他弟弟華斯卡 (Huascar) 的大軍,領了部隊由他北邊厄瓜多爾境內的基地假道卡雅馬卡要回庫斯口即位。

Qorikancha
建在金光寶殿原址的多明尼各教堂
皮薩羅施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擒了阿塔華帕,將他關在一間 22 英尺長 17 英尺寬的牢獄裡。阿塔華帕答允以數量足以填滿牢房的金子贖身,庫斯口金光寶殿中的金銀因此進了西班牙征服者的口袋。這時消息傳來:第十二代印加王華斯卡在庫斯口被害。皮薩羅借機以弒君罪審判阿塔華帕,並且將他處死。下一步皮薩羅進軍庫斯口,以軍事史上兵力最懸殊的劣勢 — 二百人的遠征軍面對估計有三萬人以上的印加大軍 — 征服了印加帝國。

Compania de Jesus Church
庫斯口城中心的耶穌會教堂
為了將搜刮來的金銀財寶儘速運回西班牙,皮薩羅決定在海邊的利馬建都;但是庫斯口未能倖免,金光寶殿大部份被拆除,多明尼各教會在原址蓋了一棟大教堂。城中心許多宮殿都被摧毀,改建成天主教堂。印加人以抗震聞名的石牆建築,也被西班牙人將上層拆下來作建材,只留下了底層的大石塊做為新建築的牆基。

在庫斯口的眾多教堂中,最有名的便是多明尼各教堂,卻是因為它的內部有印加金光寶殿裡殘留下來的幾個神殿。城中心閱兵廣場上 (Plaza de Armas) 兩面都是教堂:坐東朝西的是大主教座堂,一棟典型的殖民代建築,文藝復興期的設計,莊嚴華麗;坐南朝北的是耶穌會教堂,也是一棟典型的歐洲建築,若不是石壁上雕刻了一些線條粗獷的印加圖案,不免讓觀光客們誤以為自己置身於十六世紀的西班牙。

Saqsaywaman
庫斯口城外的巨石堡壘
庫斯口城外有不少印加廢墟,規模最大的是市郊的薩克賽華曼 (Saqsaywaman) 堡壘。這棟堡壘相傳由第九代的印加國王下令興建,費時七十餘年,與瑪丘畢丘同齡。它依山勢而建,有上下三道四百公尺長鋸齒形的石牆,石牆以巨石搭成,據估計最重的一塊大石有 140 公噸的重量。1533 年首次見到薩克賽華曼堡壘的西班牙人無法相信這是人為的工程,迷信的他們認定這是邪靈的鬼斧神工。四百年來西班牙殖民者將它用來做為石礦, 運走了多少大石 — 庫斯口許多教堂與公共建築的石壁源出於此 — 但是仍然留下了宏偉壯觀,傲視群山的廢墟。

Prosperity/Fertility Bulls
財源興旺、多子多孫守門牛
由薩克賽華曼堡壘出來,我們在一家充滿客氣娃風味的餐廳進餐。餐廳居高臨下遠眺山腳的庫斯口,屋頂隨俗地裝飾了兩條面對朝陽的公牛,右手的代表財源興旺,左手的代表多子多孫,是安地斯山中常見的守門神。在這家餐館導遊叫了一客烤天竺鼠特餐,讓大家嚐嚐。原來天竺鼠在安地斯文化中是一個主要的肉食來源,小孩子在過生日時可以特別要求來一頓烤天竺鼠。城中心的大主教堂掛了一幅「基督最後的晚餐」,餐桌上赫然擺了一道烤天竺鼠,這些客氣娃畫家奉了征服者的命令畫出來的油畫令人莞爾。

Guinea Pig Dinner
穿了傳統服飾的少女捧來一盤烤天竺鼠
值得一提的是導遊帶大家去參觀了一座庫斯口的墓園,墓園裡有一棟棟的四方建築,每一棟建築可以容納數十個壁龕,每一個壁龕嵌了一扇玻璃窗,玻璃窗後,佈置簡單的擺了幾瓶花,佈置奢華的擺了迷你桌椅、爐火、壁畫、一應俱全,將逝者生前的日常生活展示出來,讓人一看就知道這兒是一位老師,隔壁是一位餐館老闆娘,樓下住了銀行經理,再樓下卻是一位警察,儼然是街頭巷尾裡一棟公寓的縮影。壁龕也有大小,「住」滿五年才可以換一間年租較便宜的小壁龕。我想起三毛寫她在她的先生荷西過世五年後為他開棺撿骨的經過,卻不知這兩個習俗是否有關連。

Road to San Blas
庫斯口大教堂旁的石板路
坐在三毛曾經坐著的大教堂前的石階,庫斯口冬日高原上的陽光,溫柔慰人;它滲透入教堂的石壁,滲透入廢墟的苔蘚,滲透入原野的麥田,也滲透入異鄉遊子行旅匆匆的心。

放緩了腳步,在閱兵廣場旁的巷子裡,你可以找到一家賣巧克力酒糖的小店;不過份甜膩的秘魯巧克力,包了一小口貨真價實的秘魯國酒霹斯口 (Pisco) ,入嘴芳香四溢。沿著大教堂旁的窄石板路往上爬,你可以逛許多手工藝品店,設計古樸,有遮耳、帶流蘇的「出遊」 (Chullo) 便帽,金雕銀塑的印加勇士,布織的客氣娃女娃,石頭彫成的兀鷹、羊駝,入眼目不暇接。

就是這條青石板路 ...當年的三毛也不過是在庫斯口住了十來天的天涯過客,但是她見到兩位盲人音樂家在一條冷清的巷子裡彈奏,賺不了多少錢,於是自告奮勇,如識途老馬,將他們領到這條遊人如織的路上 ...

我沒有見到三毛的兩位朋友,但是仍然有許多街頭音樂家,穿著羊駝毛編織的披風,吹著長笛短笛,悠悠敘述蒼鷹自翱翔,帝國轉眼又興亡的無常人生。

更上高原

離開庫斯口更上層樓,我們來到離天更近的綈綈卡卡湖 (Lake Titicaca) 。綈湖在秘魯與玻利維亞邊界的高原上,附近的居民多數是愛伊瑪拉 (Aymara) 人,有他們自己的語言與文化。

Abra La Raya
疆界隘口的雪山是烏魯伴巴河的源頭
安地斯山有縱貫南北的兩條主脈,全長 7000 公里;山脈最寬的部份有 640 公里,就在秘魯與玻利維亞邊界。在這兒安地斯山的東西兩脈和氣分手,形成了一片長達 1000 公里,寬約 200 公里,平均高度在 4000 公尺的高原 (Altiplano) 。它的高度與青藏高原在伯仲之間,只是面積小多了。

庫綈公路走到半途,是庫斯口行政區與普諾 (Puno) 行政區的邊界。疆界在海拔 4313 公尺上,是庫綈公路上的最高點,就叫做疆界隘口 (La Raya Pass) 。巴士在疆界隘口暫停,路旁是烏魯伴巴河源頭的高潔雪山,景色清越脫俗,一車人紛紛下車來伸伸腰,呼吸一口新鮮但缺氧的空氣,貪婪地攝取美景。遙望前程,目窮千里、杳無人蹤的安地斯高原赫然入目。無法明白的是它有世紀的蒼茫,卻也有原鄉的親切 ...

Altiplano Landscape
高原上的愛伊瑪拉嬤嬤牽著兩隻牛
溶入高原,車轔轔,風蕭蕭。由滾動的車廂中我攝下了路旁一位愛伊瑪拉嬤嬤牽著兩隻牛去趕集的照片 — 藍得透明的天,大朵大朵的雲,金黃色的草,遙遠遙遠的山,和穿了傳統服裝,戴了圓頂氈帽,背著隨處可見有花綠條紋的方毯包裹的愛伊瑪拉婦人 — 我的高原冬日印象畫。

高原上的陽光 ...該怎麼形容它呢?即便是在這逼近太陽,空氣稀薄,必須特別小心紫外線輻射的高原上,它卻是溫柔的,夢幻的,寂然的,毫無時間或距離觀念的。它似乎可以穿透你的身心,將你與天地萬物融合成一體;高原上的陽光讓我體會到永恆。

Copamaya Girls
蔻帕麥雅 (Copamaya) 村裡的小女孩
我們以綈綈卡卡湖畔的小鎮,楚窟伊透 (Chucuito) ,為駐地。旅館的餐廳面對著綈湖;迎著湖上的日出,喝著滾熱的古柯茶,是我們每天完美的一日之始。由楚鎮我們往南轉東北來到楚窟伊透半島上的蔻帕麥雅 (Copamaya) 村,村裡的阿伊瑪拉嬤嬤們就地堆了一個土灶,升起火,讓大家各自選了幾個馬鈴薯 — 馬鈴薯是安地斯高原的原產植物 — 丟進灶裡,再將土灶打碎,讓馬鈴薯悶烤。村裡的小女孩們穿了傳統的小外套,大膨裙,戴了媽媽織入愛心,滾上大花邊的長尾帽,活潑可愛。

村後是一片大石山,有一條之字型的印加古道,山頂上蓋了三座比印加帝國還古老的愛伊瑪拉祭壇。愛伊瑪拉人相信地球上有些地方凝聚了特別的能量,蔻帕麥雅村後這片石山是其中之一。

Totora Reed Boat of the Uros
烏若斯 (Uros) 水上人家的載客船
楚鎮北邊的普諾 (Puno) 是秘魯在綈綈卡卡湖畔的第一大城。普諾灣裡有四十來個以透透拉水草 (Totora Reed) 建的浮游島,每一個浮島上住了三、五戶烏若斯族 (Uros) 的水上人家。烏若斯人當年為了逃避印加人的迫害,躲到浩翰的綈湖中隱居,但是今天的烏若斯人與愛伊瑪拉人通婚,只說愛伊瑪拉語言,他們的水上文化不知還能保持多久。

一年三割的透透拉水草是烏若斯人的命脈,築島,造船,蓋房舍,編織手工藝品,甚至做成沙粒生食。看著深藍的湖水上來來往往的水草船,令人感嘆造化的神奇。

Our Lady of Copacabana
蔻帕可班娜 (Copacabana) 的大教堂
由楚鎮沿湖往南開 120 公里是秘魯與玻利維亞的邊界,過了邊界再走一段路就是玻利維亞在綈綈卡卡湖畔的第一大城,蔻帕可班娜 (Copacabana) 。蔻城粉白牆壁的大教堂裡供奉了玻利維亞的國寶,一尊印加王傳人在 1583 年彫刻的聖母像,她是玻利維亞的守護神。我們選了星期天去觀光,教堂內擠滿了信徒,教堂外排了一長龍的新舊汽車,被買主深情地擦拭打磨過,繫上鮮花,等著神父來祝福。

由蔻城可以坐船到綈湖中的太陽島,島上有許多印加古蹟。古老相傳印加第一代王曼寇卡帕克 (Manco Capac) 是太陽神之子,出生於此,奉父命攜了金杖到庫斯口建立印加國。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湖

Sillustani Chullpa
西屋斯坦尼 (Sillustani) 的印加埋骨塔
普諾城北邊 30 公里的地方有一個叫做西屋斯坦尼 (Sillustani) 的古老墓地。西屋斯坦尼在舞瑪悠湖 (Umayo) 畔。愛伊瑪拉人在印加帝國倔起前就在這湖畔建了許多年代悠遠的埋骨塔,又稱楚琶 (Chullpa) 。

愛伊瑪拉文化敬仰祖先,建造圓形或方形的高塔,將先人做成木乃伊,埋進塔裡。他們觀察到蜥蜴能夠斷尾再生,所以在塔上刻劃了蜥蜴的形像代表重生。印加人征服了愛伊瑪拉人後也開始在舞瑪悠湖畔建更高大更華麗的楚琶。一般來說印加楚琶的石塊修砌成四方形,比較精緻,愛伊瑪拉楚琶的石塊則保留了天然形狀。

愛伊瑪拉人相信地靈。站在舞瑪悠湖畔,我可以了解他們深具慧眼的選擇。

Lake Umayo
舞瑪悠 (Umayo) 湖畔
三毛沒有來到過舞瑪悠湖,但是走遍了安地斯高原的她說:「什麼叫草原,什麼叫真正的高山,是上了安地斯高地之後才得的領悟,如果說大地的風景也能感化一個人的心靈,那麼我是得道了的一個。」

什麼叫真正的高山湖,你必須見到了舞瑪悠湖才能得到領悟!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湖,只遠處翱翔的蒼鷹,點綴這周遭的沉默。」我所知道的舞瑪悠湖,有靜寂無垠的藍天,金黃的野草,明淨的湖水,飄逸的遠山,暗紅色的風化石,幽靜的石影,和記憶裡吹過亙古、吹過高原的清風。她感化了我的心靈,終有一天,我願意再回到她的懷抱。

後記

Black Faced Sheep
愛伊瑪拉嬤嬤手織的黑臉羊

那一天經過高原上的小城阿可拉 (Acora) ,因為是星期天,販牛場上有一個熱鬧的市集。穿了大膨裙的愛伊瑪拉嬤嬤們擺了一地的水果、五穀、日用品、節慶服裝、金銀首飾、還有許多嬤嬤們手織的小狗、小豬、小羊、小駝 ...可以套上手指排演木偶戲。我買了兩隻可以吊掛的黑臉羊,因為手上拿著照相機,於是把小羊當耳鐶套上耳朵繼續逛市集。走著走著發現自己竟似那過水留痕的小船,走過處引起陣陣騷動。平常羞怯嚴肅的嬤嬤們都對我露出了微笑,更有和氣的指指自己的耳朵說「慕意棒尼塔」(Muy Bonita) ,西班牙語「很可愛」的意思。

周遭一張張黝黑樸實的臉上綻放了露齒潔白的笑容,有如一株株盛開的百合。我知道,在這片古老的高原上,我終於找到了三毛。

附註:秘魯的古文明

Chavin Ceramic Bottle
翠文陶器 (Met Museum)
印加帝國前的秘魯古文明多彩多姿,西元前的有十年前才開始挖掘,與埃及金字塔和我們的黃帝軒轅氏同年代的卡瑞爾 (Caral) 文化 (2700 BC — 2100 BC);有 1919 年出土與商朝同齡,以石彫與陶器聞名的翠文 (Chavin) 文化 (1300 BC — 200 BC);有海邊以精美的紡織品傳世的帕拉卡斯 (Paracas) 文化 (700 BC — 100 AD);有北邊默挈 (Moche) 河谷出土的默挈卡 (Mochica) 文化 (100 BC — 700 AD);以及南邊因 1920 年代飛行員由空中觀察到納斯卡沙漠上巨型的動物與幾何圖形而被發掘的納斯卡文化 (200 BC — 700 AD)。

西元後的秘魯文明有安地斯山脈中建國六百年與南方玻利維亞 (Bolivia) 境內悌亞璜那口文化 (Tiahuanaco 300 AD — 1100 AD) 年代相同、旗鼓相當的華利 (Wari) 文化 (500 AD — 1100 AD);以及北方立國三百年,傳承了默挈卡文化的旗幕 (Chimu) 文化 (1100 AD — 1400 AD) 。華利與悌亞璜那口文化可能因為公元 1050 年左右一個長達一世紀的乾旱而瓦解,造就了印加崛起的機會,旗幕則被印加帝國征服。印加文明可以說是將近四千年秘魯古文明的總結,也難怪面積大約是阿拉斯加州大小的秘魯竟有十個地點被聯合國認定為值得特別保護的世界文化遺產。(寫於二○○六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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